十年

十年

十周年结婚纪念日就像一颗埋在地下的定时炸弹。我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听见它倒计时的滴答声,可是大脑始终刻意抗拒它的存在——十周年?!开玩笑呢吧!我才不要当中年妇女!

不过,感觉不到十年的漫长,也许正说明我们的婚姻生活(好恐怖的词语!)真的还不赖,至少从未有过不堪忍受的心情。去年《藏地白皮书》再版,接受采访时总被问到两个人的相处之道,或是婚姻幸福的秘诀,其实谁平日里会刻意去思考这个呢?反倒是无法持续的人才需要思考如何才能持续下去吧。我也从来不爱听别人的恋爱婚姻经验谈,总觉得经验谈中必然会经过一番粉饰,更何况把两个人的感情放到解剖台上去分析,反倒觉得怪怪的。可是被人问得多了,也就只好绞尽脑汁地思索:“可能因为大家价值观本来就很相似吧……而且……两个人脾气都不错,怎么也吵不起来……”

有时自己也觉得奇怪——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共同点呢?我俩都是“东南亚胃”,都爱运动,都关心政治时事,都不大懂音乐,都不打扑克,都讨厌Smart汽车,看到猫猫狗狗都走不动路,总能猜出对方下一句要说什么……更奇怪的是,就连喜好的转变也往往同步发生。从前我们更喜欢猫,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两个人心中的天平不约而同地开始朝狗那一边倾斜,而且都喜欢大狗多于小狗……

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默契吗?仔细想想也不见得。当年西藏初遇时,他还是个一吃川菜就辣得眼泪直流的港男,如今却已修炼得百毒不侵。而从前的我也无法忍受粤菜汤里药材的味道,更不曾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在太平洋里冲浪,现在不也同样甘之如饴吗?我想,伴侣的意义不止于相互陪伴取暖,更在于他带来开放性,分享和交流使得两个人对外界的感受更为丰富,对自己的认识益发深刻。相互影响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,而两颗心也变得更加敏感了。

我总忘不了在拉丁美洲旅行的某些时刻。当我们并肩站在那里,看着巨大的鲸鱼跃出水面,看着无边无际的纯白盐田,或是仰望着安第斯高原上的满天星斗,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,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感受到对方体内的震颤——人类、地球、宇宙……究竟是什么?彼此间某种特殊的理解达成了,我们一直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站着,用全身心体味着那份默契的感动,还有那超越了我们一生的、永无止境的时间长流。

我们俩都喜欢的作家村上春树曾经谈到对于婚姻的看法:“……我自己结婚以后很长时间,都稀里糊涂地认为结婚就是为了互相弥补对方的欠缺。直到最近才觉得有点儿不像是这么回事儿。结婚还不如说是不断地互相暴露对方欠缺的过程而已。于是,能够弥补自己欠缺的人其实惟有自己,他人是无能为力的。而且,想要弥补自己的欠缺,对欠缺的地方、欠缺的大小要有清醒的认识。”

心有戚戚焉。我也是从父母和自己的婚姻中领悟到,与其说婚姻是一管黏合剂,倒不如说它是一面镜子,毫不留情地映照出两个人所有的缺陷。然而,虽然这缺陷无法借他人之力来填补,健康的婚姻却可以引出自我修复的可能性,我们仍有机会靠自己的力量完善自我。

比如我原本是个脸皮极薄又很在意外界看法的人,生活中有些烦恼也正来源于此,而铭基在这一点上却恰恰是我的反面,所谓的“面子”或“他人的看法”在他眼中有若浮云。我羡慕他内心的强大,但也明白他的强大无法直接弥补我的脆弱。我所能做的只有观察、比照、交流,试着搞清楚他脑子里与我不同的那些构造。只要这努力是真诚的,假以时日,变化会缓慢而坚定地发生。我能感到那点虚荣渐渐开始从身上脱落,就像脱下一层空壳。

我常常忍不住观察他,就像观察一个来自不同星球的人。在无数共同的爱憎喜恶背后,竟然还有那么多我无法看透的谜——为什么他那么讨厌丝瓜呢?为什么他对地图如此擅长而又痴迷?(我要不要把他送去参加“最强大脑”?)“金刚狼”到底在哪一点上那么吸引他?(and do I need to worry about that?…) 为什么身为理工男却喜欢看文艺爱情片?为什么他读起“The Economist”来如鱼得水,却花了整整两个月才能读完《丧钟为谁而鸣》?……结婚多年,我早已学会了怀着发掘宝藏的心情来面对我们之间的种种差异,因为正是这些琐碎无聊的细节使得他成为他——我深爱的、有时无法理解的、不完美的他。

他喜欢自己的工作。与高考后稀里糊涂填了志愿的我相比,他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出于兴趣。“怎么说呢?万丈高楼平地起!哗!我就是喜欢那种感觉!”他说这话时眼里炽热的光芒就和说起“金刚狼”时一模一样。尽管每天都对着建筑工地,他每次看到新的工地仍然会“热血沸腾”,走路时经过柱子之类的东西总忍不住职业病发作去敲敲打打,种种行为在旁人看来恐怕相当诡异……

经过了十年饶有兴致的观察,我忽然意识到他热爱的这份工作与他这个人本身是完美契合的。正如村上春树新书中那个以建造火车站为职业的主人公多崎作,铭基理想中的世界也充满理性和秩序,喜欢脚踏实地地参与从无到有的具体过程。总的来说,是一个理性的人以一种高于理性的热情做着理性的事情。与他相比,我却是个感性而混乱的动物,有一种鲁莽的傻兮兮的热情,不靠谱的想法一个接一个;而且无论是从前的投资银行还是如今的写作,我一直从事的似乎都是某种看似具体、实则非常抽象的工作。我最羡慕他的,或许也正是我最缺乏的那种理性和冷静,那种对具体事物的把握,那种实实在在、令人安心的存在感。

然而我同时也意识到,正是因为习惯于冲破生活所属的具体层面,擅长从具体中提炼出抽象,我才得以从一个超脱的角度看清自己的欠缺,欣赏他身上的闪光之处。属于我个人的弱点在婚姻生活中却起了微妙的平衡作用,反而加深了彼此之间的尊敬和宽容,婚姻这东西还真是不可思议啊。

如果用村上的小说来打比方的话,在他的故事里,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却一直在一丝不苟地建造美妙的火车站;在我们的关系中,铭基负责建造车站,我的职责则是为它添上独一无二的色彩,使它得以脱离平庸的危险。火车站里肯定也存在着微小而幽深的黑暗角落,但这黑暗因为共同经历的时光而变得丰润,并没有什么值得羞愧。

唉,说是讨厌“经验谈”,自己却不知不觉说了这么一大篇……这大概就是快要变成中年妇女的征兆吧。

有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一块看电影,是一班老戏骨演的喜剧片“Last Vegas”。基本上是部老年版“Hangover”,讲的是四个老家伙在拉斯维加斯为即将结婚的好友开单身party时发生的种种囧事。片子本身算是好笑但也颇落俗套,我们的笑容一直勉强得只够将嘴角上提两毫米,没想到快到结尾时却有惊喜。

Kevin Kline饰演的老头临行前已经得到老伴的准许——“可以搞一夜情,但千万别告诉我”,心花怒放的他一心想在拉斯维加斯疯狂一把,最后也的确有个年轻姑娘自愿投怀送抱。可是,面对着已经宽衣解带的姑娘,老头忽然不无遗憾地退却了。他承认姑娘很wonderful,自己有机会和她缠绵很wonderful,可是——

“The thing is… It’s crazy, but whenever something spectacular happens to me, the first thing I want to do is tell my wife about it. And, after 40 years of marriage, if I can’t tell her about something wonderful that happened to me, it sort of stops being wonderful.”(问题是。。。这很疯狂,但是每当我碰到了什么劲爆的事情,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我妻子。而且,在已经结婚四十年之后,如果我没法把这么美好的事情和她分享,那这件事似乎也就没那么美好了。)

这是整部电影最打动我的一句话,它朴实无华,却说出了我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的那种相同的感受:再精彩再劲爆的事情,如果不能与你分享,那我宁愿选择不要这样精彩的秘密。

Happy Anniversary! One thing we will always have in common is that neither of us is perfect. Thanks for accepting that and staying with me anyway 🙂


本文选自傅真博客《最好金龟换酒》
http://fz0512.com/archives/1354